程雨晴又一次在凌晨四点惊醒。母亲房间里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她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
五年前辞去工作的决定,让她的生活彻底变成了照顾痴呆母亲的单程轨道。每一天都像是前一天的复制,直到这个没有钥匙的午后,一切开始崩裂。
当她从厨房窗户爬进家时,眼前的景象让她愣在原地,手里攥着的菜袋悄然滑落。
第一章 褪色的相册
程雨晴轻轻翻动着褪色的相册,指尖停留在一张泛黄的照片上。照片中的女人抱着一个小女孩,两人笑得灿烂如阳。那是三十年前的母亲和她。
“妈,记得这张吗?我们在公园。”程雨晴轻声问道。
坐在轮椅上的老人茫然地望着窗外,花白的头发被整齐地梳在脑后。五年时光已经将曾经精明能干的语文教师陈玉芬变成了一个连自己女儿都认不出的老人。
展开剩余94%阿尔茨海默病像个小偷,悄无声息地盗走了母亲的记忆与理智,只留下一具日渐枯萎的躯壳。
程雨晴合上相册,走到母亲身边蹲下。“该吃药了,妈。”
药片被温柔地递到嘴边,却突然被枯瘦的手打飞。“毒药!你想毒死我!”母亲尖叫着,眼睛里充满恐惧和敌意。
这是最近的常态。程雨晴默默捡起药片,耐心安抚:“是维生素,妈。你看,我先吃一片。”她假装吞下一粒,实际上悄悄藏入手心。
这种小伎俩她已经驾轻就熟。五年的看护生涯,让她学会了无数与痴呆症患者相处的技巧,也磨平了她曾经尖锐的棱角。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程雨晴瞥了一眼,是高中同学群的消息。今天是同学聚会日,大家正在晒各种合影。照片上的面孔都带着成功人士的从容,与她那沾着药渍的家居服形成鲜明对比。
五年前,程雨晴是一家设计公司的项目主管,手下带着十二人的团队。她设计的商业广场项目曾获得行业奖项,前途一片光明。
然后母亲确诊了。
两个哥哥一个在国外定居,一个以“工作繁忙”为由偶尔打个电话。照顾母亲的重任自然落在了单身的小女儿身上。
“当初说好只暂时照顾几个月。”程雨晴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她走到镜前,望着里面那个三十二岁却已有白发的女人。同事们的身影在社交网络上光鲜亮丽,而她最大的成就是今天母亲没有把粪便抹在墙上。
电话突然响起,是大哥程磊越洋来电。
“妈最近怎么样?”大哥开门见山。
“老样子。刚才又把药打翻了。”程雨晴尽量让声音听起来不那么疲惫。
“辛苦你了。对了,我寄的保健品收到了吗?专家说对老年痴呆有帮助...”
程雨晴望着墙角那箱未曾开封的昂贵保健品,轻轻应道:“收到了,谢谢哥。”
通话很快结束。程雨晴清楚,对于远在异国的哥哥来说,定期寄送保健品和打电话问候,已经尽了他认为的孝道。
她并不真的责怪两个哥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要经营,而她只是恰巧成了那个“最合适”的照顾者。
母亲突然安静下来,盯着窗外的梧桐树。“花开了。”她轻轻说。
程雨晴愣了一下。现在是深秋,梧桐叶正一片片凋零。但母亲眼中看到的,或许是几十年前的某个春天。
这种短暂的清醒时刻最令人心碎。就像迷雾偶尔散开,让你瞥见那个熟悉的人还在里面,然后雾气又迅速合拢。
“是啊,花开了。”程雨晴顺着母亲的话,轻轻梳理她花白的头发。
母亲忽然抓住她的手,眼神异常清晰:“小晴,你是不是很累?”
程雨晴的喉咙突然哽住。这是五年来母亲第一次认出她,第一次关心她累不累。
她摇摇头,强挤微笑:“不累,妈。我很好。”
但母亲的眼神已经再次涣散,重新变回那个茫然望着虚空的老人。
程雨晴走到厨房,打开水龙头让冷水冲刷脸庞。泪水混着自来水一起流进下水道。
她不能哭出声。即使母亲认不出她,那份母亲的本能依然能让老人感知到女儿的情绪波动。上次程雨晴崩溃大哭,母亲焦虑地来回踱步整整一天。
照顾痴呆患者就像在走一根永无止境的钢丝,每一步都要谨慎平衡。
冰箱上贴满了各种便条和提醒:“上午10点吃药”、“下午3点按摩腿部”、“周三换床单”...最显眼的是一张打印的日历,上面密密麻麻标记着医生的预约和护理事项。
程雨晴的目光落在“李医生预约”的备注上。明天下午两点,距此四十分钟车程的康健医院。
带母亲出门就像进行一场军事行动。需要提前准备好所有可能用到的物品,从纸尿裤到安抚玩具,从饮用水到备用衣物。
而母亲最近越来越抗拒出门,这使任务变得更加困难。
程雨晴叹了口气,开始准备晚餐。胡萝卜要切成小块以免噎着,米饭要煮得软烂易于消化,所有食材都要低盐低糖符合健康要求。
她自己的晚餐往往是母亲吃剩的冷饭,或者一碗泡面草草解决。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程雨晴喂母亲吃完晚饭,清理洒落一地的饭粒和汤渍,帮母亲洗漱更衣,最后哄她入睡。
所有这些流程结束后,已是晚上九点。
程雨晴瘫坐在沙发上,精疲力尽。房间里静得能听见冰箱运行的嗡嗡声。
五年前,她的夜晚属于朋友聚会、影院新片和行业沙龙。现在,她的夜晚属于无尽的疲惫和孤独。
手机闪烁着一个新消息,是闺蜜林薇:“雨晴,好久没聚了,明天出来喝杯咖啡?”
程雨晴苦涩地笑了笑,回复道:“明天要带妈复诊,下次吧。”
她放下手机,环顾这个曾经充满欢笑的家。父亲早逝,母亲独自将三个孩子拉扯大。如今哥哥们各奔前程,而她被困在了这里。
墙上挂钟的指针缓缓移动,每一声滴答都在提醒她时光正在流逝。
程雨晴突然感到一阵恐慌。她今年才三十二岁,人生难道就要这样度过吗?等到母亲离世,她还能剩下什么?与社会脱节五年,她的专业技能早已生锈,人际关系网也已枯萎。
有时她会冒出将母亲送去养老院的念头,随即又被巨大的罪恶感淹没。
母亲为她付出了一生,她怎能如此不孝?
程雨晴走进母亲房间,确认老人已经睡熟。母亲的睡颜安详如婴孩,完全看不出白日的狂躁与混乱。
她轻轻为母亲掖好被角,关上台灯。
在门外站了很久,程雨晴才悄悄掩上门,回到自己的卧室。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与今天别无二致。
第二章 裂痕初现
第二天清晨,程雨晴被母亲的尖叫声惊醒。
她冲进母亲房间,发现老人正试图拆掉床头的护栏,手指因用力而泛白。“监狱!这里是监狱!”母亲哭喊着,眼泪纵横。
程雨晴花了整整一小时才安抚住母亲,代价是手臂上添了几道新鲜的抓痕。
这样的早晨已经司空见惯。她熟练地消毒伤口,贴上创可贴,开始准备早餐和出门的物品。
“妈,今天要去看李医生,记得吗?”她一边帮母亲穿衣一边说。
母亲突然僵住:“不去!坏人!都是坏人!”
最近母亲对医院的恐惧与日俱增,每次出门就医都变成一场折磨。
程雨晴耐心劝导:“李医生是好人,她帮你检查身体。我们很快就回来。”
好不容易说服母亲,接下来是更艰巨的任务——实际出门。
程雨晴先自己快速洗漱换衣,然后将母亲抱到轮椅上,推着她来到门口。就在开门瞬间,母亲突然抓住门框,死活不肯松手。
“妈,放手,我们得去看医生。”程雨晴试图掰开母亲的手指,又怕用力过猛伤到她。
“不去!杀人了!他们要杀我!”母亲尖叫着,引来了对门邻居的探头张望。
程雨晴尴尬地朝邻居笑了笑:“不好意思,我妈有点不舒服。”
年轻邻居理解地点点头,迅速关上门。但程雨晴还是捕捉到了对方眼中那一丝怜悯与庆幸交织的复杂神情——庆幸自己不是那个被困住的人。
经过又十五分钟的安抚与劝说,母亲终于松开门框,但条件是要带上她那个破旧的布娃娃。
程雨晴长舒一口气,推着轮椅快步走向电梯。每一秒的延误都可能让母亲改变主意。
出租车已经在楼下等候。程雨晴提前预约了无障碍车辆,司机是个有经验的中年人,帮忙将轮椅固定好,全程没有流露出任何不耐烦。
这种专业服务价格不菲,但程雨晴别无选择。普通出租车很少愿意搭载坐轮椅的老人,尤其是可能有行为问题的患者。
去医院的路上,母亲一直紧紧抱着那个褪色的布娃娃,喃喃自语。程雨晴望着窗外飞逝的街景,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她已经很久没有以非看护者的身份外出了。
医院候诊室里挤满了人。各种气味混合在一起——消毒水、药物和人体散发的复杂气息。
母亲紧紧抓着程雨晴的手,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回家,”她不断重复,“我要回家。”
程雨晴轻声安抚,同时警惕地注意着周围环境。母亲有时会突然对陌生人产生敌意,或者试图拿走别人的东西。
“下一位,陈玉芬。”护士叫道。
程雨晴推着母亲进入诊室。李医生是位温和的中年女性,专攻老年痴呆症。
“最近情况怎么样?”李医生一边检查母亲,一边问道。
程雨晴详细描述了最近的变化:睡眠更差,攻击行为增加,偶尔的大小便失禁...
母亲突然打断:“说谎!她在说谎!”
李医生平静地点头,继续询问:“你自己呢?照顾者压力很大,需要适当休息。”
程雨晴勉强笑了笑:“我还好。”
事实上,她最近经常感到头晕和心悸,背痛也日益严重。但她把这些不适归因于睡眠不足和劳累,没时间也没精力去关心自己的健康。
检查结束后,李医生开了新药,并建议考虑请专业护工分担压力。
“我知道费用是个问题,但长期独自照顾会对你的身心健康造成严重影响。”李医生担忧地说。
程雨晴含糊地应着,推母亲离开诊室。她何尝不想请人帮忙,但母亲的退休金仅够基本开支和医药费,而她的存款早已在辞职后的第一年耗尽。
取药处排着长队。母亲开始焦躁不安,不断试图站起来。
“就快到了,妈,再等一会儿。”程雨晴轻声安抚,同时向前张望队伍进展。
突然,母亲猛地推开她,指着空气大叫:“火!着火了!快跑!”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过来。程雨晴的脸颊烧得通红,她赶紧蹲下抱住母亲:“没有火,妈,这里很安全。”
但母亲已经陷入恐慌,挥舞的手臂打翻了旁边一位女士的手提包,东西散落一地。
“对不起,真的很抱歉。”程雨晴一边试图控制住母亲,一边向那位女士道歉。
周围的人投来各种目光——有同情,有厌烦,有好奇。程雨晴感到自己像动物园里的展品,被赤裸裸地审视评判。
终于取完药,程雨晴几乎是逃也似的推着母亲离开医院。
回程的出租车里,母亲安静下来,望着窗外哼起不成调的儿歌。程雨晴疲惫地靠在座椅上,感觉自己像刚打完一场仗。
这种公开场合的失控每月都会发生几次,每次都在蚕食她本就所剩无几的自尊和勇气。
到家后,程雨晴安置好母亲,发现手机上有两个未接来电,都是二哥程涛。
她回拨过去,电话很快接通。
“小雨,妈怎么样?”程涛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急切。
“刚带她复诊回来,老样子。有什么事吗?”
程涛顿了顿:“我下个月要升区域总监了,需要去总部培训三个月。本来答应汇的生活费可能得推迟一段时间...”
程雨晴的心沉了下去。二哥每月汇来的两千元是她和母亲重要的经济来源。
“推迟多久?”她尽量平静地问。
“大概...三个月?培训期间工资不会涨,而且应酬开销大...你知道的。”
程雨晴知道这是借口。二哥年薪六十万,妻子家境富裕,根本不缺这两千元。他只是找到了一个合理的断供理由。
“明白了。”她简短地回答。
程涛似乎感到些许愧疚:“等我升职后,一定补给你。对了,考虑过送妈去养老院吗?我认识几家不错的...”
“费用呢?”程雨晴直接问道。
程涛支吾起来:“这个...好的养老院确实不便宜。但为了妈的生活质量...”
“和我们以前讨论过的一样,你和大哥出三分之二,我出三分之一?”程雨晴冷静地追问。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小雨,你知道我最近在供新别墅,媛媛又要上国际学校...大哥那边也不宽裕。或许可以先送妈去一家中等档次的...”
程雨晴闭上眼睛。中等档次意味着更少的人手和更基础的护理,对于母亲这种需要全天候看护的患者来说根本不够。
“再说吧。”她结束了通话。
放下手机,程雨晴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绝望。经济压力像不断上涨的潮水,即将淹没她最后的立足之地。
她查看银行账户余额,那串数字令人心惊。如果二哥真的停止资助,她最多只能支撑两个月。
母亲在房间里叫喊起来,大概又发现了什么想象中的威胁。程雨晴没有立即起身,她罕见地允许自己瘫坐了几分钟。
墙上挂着一家人的老照片。年轻的母亲微笑着拥抱三个孩子,每个人都看起来幸福满溢。
那个家早已分崩离析,只剩下她一个人在支撑着幻象。
程雨晴突然想起五年前的家庭会议。那时母亲刚确诊,兄弟们信誓旦旦地承诺“共同承担责任”。大哥负责经济支持,二哥承诺每月汇款,而她因为“工作时间最灵活”被推举为主要看护人。
最初的几个月,兄弟们确实履行承诺。大哥汇来足够的钱请兼职护工,二哥每月准时打款。但随着时间推移,大哥的汇款越来越少,理由是“公司业绩下滑”;二哥的汇款则经常“忘记”,需要她多次提醒。
如今,连这最后的支持也要消失了。
程雨晴深吸一口气,站起来走向母亲的房间。无论多么绝望,生活还得继续。
母亲正试图把窗帘扯下来,声称“里面有间谍摄像头”。程雨晴耐心地安抚,引导母亲注意力转移到午餐上。
午餐后,母亲小睡片刻。程雨晴抓紧时间打扫卫生,洗衣服,准备晚餐食材。
在清理母亲床头柜时,她发现了一个隐藏的相册,里面全是她从小到大的照片。许多照片旁都有母亲娟秀的字迹备注:“小晴第一次走路”、“小晴小学毕业”、“小晴获得设计奖”...
最后一页贴着她五年前的工作照,旁边写着:“我的骄傲。”
程雨晴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她坐在地板上,无声地哭泣,生怕惊醒母亲。
相册显示,即使在神智逐渐模糊的过程中,母亲仍在默默关注着她的成就与生活。
这种发现比直接的责备更令人心碎。
擦干眼泪,程雨晴将相册放回原处。她走到母亲床边,注视着老人睡梦中依然紧皱的眉头。
“我会照顾好你,妈。”她轻声承诺,“无论如何。”
窗外,天空不知何时阴沉下来,一场秋雨即将来临。
程雨晴检查了家里的存货,发现母亲的几种常用药只剩下一周的剂量,冰箱里的食物也需要补充了。
她犹豫着是否要冒雨外出采购。母亲通常要睡两小时,如果抓紧时间,应该能在她醒来前回来。
但把母亲独自留在家中有风险。上周她只是下楼取快递,回来就发现母亲试图用打火机点燃纸巾,说是要“驱鬼”。
程雨晴看了眼监控画面。母亲睡得很熟,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醒。
她最终决定冒险快速采购。写下便条放在母亲床头:“妈妈,我很快回来, love you”,尽管母亲可能根本看不懂。
轻轻带上门,程雨晴小跑着冲向最近的超市。
雨点开始落下,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衫。她加快脚步,心里计算着需要购买的物品清单。
药店的队排得很长,超市的生鲜区人满为患。程雨晴不断查看手机上的监控画面,确保母亲仍在安睡。
终于结账完毕,她拎着两大袋物品匆匆往家赶。雨越下越大,街道上积水成洼。
走到公寓楼下,程雨晴伸手掏钥匙,心里突然一沉。
钥匙不见了。
她 franticly 翻遍所有口袋,翻找购物袋,甚至冒雨沿路返回寻找。但钥匙就像蒸发了一样,无影无踪。
手机显示母亲已经醒来,正在房间里不安地走动。监控画面里,母亲看起来困惑而焦虑,可能正在寻找女儿。
程雨晴拨打了好几个开锁公司的电话,要么无人接听,要么表示至少要两小时才能赶到。
雨水中,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助与绝望。母亲独自在家多一分钟,就多一分危险。
最后,她想起厨房窗户可能没有完全锁死。以前母亲有时会自己打开窗户,为此程雨晴特意加装了限位器,但或许还有缝隙可供攀爬。
她绕到楼后,确认四下无人,小心翼翼地架起几个废弃木箱,勉强够到二楼自家厨房的窗台。
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手指因寒冷而僵硬。程雨晴艰难地攀爬,心中充满负罪感——她竟然要以这种方式闯入自己的家。
终于爬到窗边,她幸运地发现窗户确实没有完全锁死。用冻僵的手指费力撬开缝隙,推开窗户,程雨晴笨拙地翻进厨房。
她浑身湿透,狼狈不堪,但第一反应是赶快查看母亲的情况。
然而当程雨晴抬头看向厨房门口时,她愣在了原地,手中的购物袋悄然滑落。
母亲就站在那里,但完全不是她预想中那个困惑焦虑的老人。
母亲衣着整洁,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眼神清明锐利,手中拿着一个厚厚的文件夹。
更令人震惊的是,母亲开口说话,声音冷静而清晰,完全不像一个痴呆五年的患者:
“雨晴,我们得谈谈。关于我装病的全部真相。”
发布于:河南省